我的眼睛看世界

2021年09月7日

简单的故事

Filed under: 视听 — gcd0318 @ 11:41

上班路上偶然听春闺梦,其实这个戏看了不知道多少人演的多少遍,演员的票友的节选的从点兵开始全本的都看过,今天突然就想到一个问题:王恢和张氏家应该挺有钱有势的吧,所以王恢结婚三天就去当兵,一年就成了军官,要么是在家受了很好的教育,真有水平,要么就是上面有人,提拔的快,而张氏独居在家,也不知道做什么营生,有没有积蓄,回没回娘家借粮,反正还能养得起一个丫鬟,周围邻居应该也不是很穷,赵克奴他妈,一个八十多岁的空巢老太太,独自在家也能活着,如果不是家有余粮,恐怕就算想像汾河湾武家坡那样房前房后屋左屋右与人浆浆洗洗缝缝连连,也是谁家里都没这个需求。而且当地的治安还挺好,也没有荒山泪里面的苛捐杂税——战乱的年代不应该啊,李信回家,媳妇还说会不会又被征兵带走,这不就是杜甫的石壕吏嘛
这种问题就是没事瞎琢磨,和看戏都没什么关系,老文里曾经提过,中国的传统戏本来就不以剧情取胜,而是以演员技巧,所以剧情的地位就被弱化,甚至简化,给演员让路,让演员可以发挥技巧
过去的人看戏,其实是没太大耐性的,有点像我们看电视,节目一直在演,但是不感兴趣的时候就不看,观众可能在聊天喝茶,等着轮到喜欢看的剧目或者演员,才会又把注意力放在台上。那么演员为了吸引观众,就必须有足够的吸引力。西方戏剧保持吸引力的方式主要是通过剧情,让观众的精神被设计好的情节牵引着。而中国传统戏剧,或者再精确点,戏曲中的传统戏,则恰相反,叙事性是很差的,有的研究者认为完全就是在找意境,有意境的地方就玩命的唱,唱完了赶紧赶路,赶到下一个有意境的地方继续唱。而虽然是为了意境而唱,可是唱词却几乎都是叙事和描写,是通过具体的形象和音乐旋律和节奏来达到抒情的目的,很少有直接抒情,比如,不会出现“我很难过”这样的句子,而是用“心中好似滚油煎”之类的比喻来表达,总之,抒情性又看似不强
其实当然没这么夸张,但是传统戏确实不以剧情取胜,很少有复杂的故事,情绪的宣泄也不直接,中国的传统戏是靠演员的技巧来吸引人的,所以京剧界就有一句俗话:京剧是角的艺术。我们谈话剧,会说老舍的茶馆,谈电影,会说冯小刚的甲方乙方,谈京剧,只会说梅兰芳的霸王别姬。其实茶馆的成功不只是老舍的剧本,也要有足够好的演员把戏在台上立起来,甲方乙方离开葛优也很难说还能不能呈现的这么精彩,霸王别姬更不是只有梅兰芳在演出,但是这种表达方式,也从一个侧面说明,话剧最重的的编剧,电影最重的是导演,而中国传统戏最重的是演员
其实很多脍炙人口的老戏,翻过来想想剧情,都简单的要死,就算把每一幕每一个段落都一个不落的总结起来,也都是几句话就能概括的,人物的形象也很固定,从头到尾不会有什么大的变化。如果记住“一切为了突出演员”这个原则,很多事就很容易理解,比如人物形象固定,“脸谱化”这个词就是从戏曲来的,一个角色的人设从头到尾只有一两个面向,剧情直接,不设悬念,不让观众财迷,没有什么倒插笔之类的叙事技巧。比如叹五更,无论是荒山泪还是清官册,拍成电影,恐怕三两个镜头就交代过去了,要营造起一样的气氛,只能加个插曲——那就还是叹五更的程式,换了个 bgm 改了词的叹五更
中国传统戏不重剧情,故事都很简单,但是这不是说传统戏讲不了复杂的故事,而且传统戏也必须讲复杂的故事,因为过去说书唱戏的素材互相借鉴,评书里的故事可都是以情节复杂抓人的。那么唱戏的怎么办呢?其实也不难,就是拆呗,太大的故事就只讲一部分,讲一部分还嫌复杂,那就拆成小段,叫做折子戏。比如红鬃烈马,要是交给说书先生,能讲一年,到了戏曲里,就算简化,也是十几个折子戏。更有所谓的说不尽的三列国,三国背景的戏在所有剧种里都至少有个百八十出,拆来拆去,像赤壁大战这样线索太多的故事,到了京剧里,是群借华三个折子戏,可以单独唱,也可以一起演
可是拆成折子戏又带来了一个新问题,就是剧情没头没尾。没尾还好办,没头看不懂啊,怎么办呢?太简单了,台上不演的故事,演员可以讲嘛,在一折的开始讲故事,正好就是大段大段的唱和念白,演员炫技的机会不就来了嘛,各种变化丰富的旋律尽管招呼。所以看一出完整的四郎探母,杨家将那点历史几个人反复唱了多少次,天门阵一点没看到,但是不断的提,杨四郎一出场,坐宫的时候就念叨,我们哥们几个死得惨啊,我妈来打天门阵了,接着杨宗保巡逻,也是出来就唱一遍,我们在这打天门阵呢,再后来杨六郎上场也是先唱,我们马上就要破天门阵了,佘太君没说几句话,还要再讲一遍,我这几个孩子都没了啊,最后萧太后还要再提一次,把守天门阵——什么意思?意思就是,坐宫巡营见弟见娘回令,不管单独看哪一折,都能通过剧中人物的独白和对话大概了解故事的整个背景,不会带着“宋朝人怎么在番邦当驸马”“为什么母子俩要打仗”这种问题往下看
还有伍子胥的故事,其实剧情也很复杂,一波三折,惊心动魄,从马昭仪开始一直到刺王僚,当然是很完整的故事,但是首先,昭关有文武,而且从头看到底,反正我没试过,我估摸着,怎么着三五个小时是看不完的,现在能看到的还是拆成折子戏,战樊城长亭会文昭关鱼肠剑刺王僚,那么前面的剧情就要反复的讲,从战樊城开始,见一个人说一遍,甚至出场报完名就要念叨,我要报仇我要报仇,比祥林嫂还祥林嫂,其实也是怕观众不知道前面的剧情,所以安排大段的唱,来构建叙事背景。还有老师给我讲过,“一事无成两鬓斑”一段,只有单演鱼肠剑这一折的时候才唱,如果是全本的伍子胥,就不必唱,因为和前面完全重复,太啰嗦了
京剧在处理复杂剧情的时候所采用的这种拆成折子戏的方式,不但是应对当时演出市场的有效手段,而且也符合以演员为核心的原则,通过大段的叙事性的演唱,不但重构起叙事大背景,还让演员有机会展示个人能力,但是在后来却越来越少采用。最近一百年,可以说京剧经历了从高峰到低谷再挣扎往上爬的过程,单纯的翻演老戏当然不是万能的良药,但是新编戏的先天不足,也恰体现在这种地方。其实这个锅未必要由现代的京剧人来背,恐怕病根从一百年前就种下了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以来,京剧集中出现了一大批伟大的演员,四大名旦、前后四大须生以及以周信芳为代表的海派明星更是其中最杰出的代表。而且这些名家几乎都有自编的大戏,用的人多,技巧繁难,直到今天都代表着京剧这门艺术的天花板。但是这些戏很多都是要演出两个小时以上的大戏,而且很难拆,拆不开,因为故事中间几乎不回顾前面的剧情,所以一旦拆着当成折子戏演,就只能演第一折,后面的都要改,加个帽子穿个鞋之类的
当然也不是绝对的,也都只是相对而已。比如四进士,虽是老戏,却相对比较难拆,而比如锁麟囊,虽然是程砚秋新编,就相对比较好拆,大概除了绿马完全不会引起共鸣以外,其他的都好理解——绿马这个细节放在电影里,就要闪回一下了。所以有人说锁麟囊剧本好,活保人,无论谁演,只要不出错,想不成功都难
至于现在的新编戏,就完全不考虑这种事了,很少有设计这种可以让剧情告一段落的小结尾,更没有剧中总括前情的唱念,一个故事讲到底,剧情也很是紧凑复杂,换句话说也就是,要么全看,要么别看,看半截完全看不懂,就很尴尬。还有人说编一出戏,起码要有能让观众记住并且流传的唱段,这在新编戏里也几乎看不到
其实那么着急讲一个宏大冗长的故事干嘛呢?演一个简单点的故事,或者用小段拼成大戏,从而把舞台留给演员,根据演员的技能设计剧情,让故事和人物为演员的技巧服务,再来几个能让人记住的唱段,一个作品自然就立住了,一百年前的那些名家自编戏都是这个原则,结合自身技巧编戏——当然了,这样编戏也有一个很大的风险就是,人没了戏也没了,因为其他人很可能不具备这样的技能水平,五侯宴肯定要失传,因为没有第二个李慧芳
可是现在编的这些戏,人还在,戏就没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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